采访嘉宾:王小鲁,1951年出生,经济学博士(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现任中国改革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研究领域为中国经济增长与发展、收入分配、市场化改革等。发表中、英文学术论文七十余篇。两次获孙冶方经济科学论文奖,博士论文获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杰出博士论文奖。
采访时间:2013年11月4日
采访地点:中国经济改革研究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
袁训会:我之前在几次学术会议上跟您见过,但一直没有机会做更深入的交流。而据我了解呢,您在80年代就颇有名气,而且做学术的经历也比较传奇。应该说,对于80年代那段中国改革的起步阶段,今天很多人是既感兴趣,又不熟悉,您能否结合个人经历聊聊呢?
因为一篇文章进了社科院
王小鲁:我在“文革”期间下乡插队,那时候是初中没读完,只读了两年,就下乡插队。在农村一待就是六年多,后来又到矿山,再后来到工厂,加起来前后差不多十年光景。78年的时候,偶然碰到这么一个机会,社科院成立了一个叫做写作组的小班子,小规模招人。那个时候,刚刚打倒“四人帮”,亟需批判“四人帮”的理论,需要组织人写书和编刊物,但经过文革十年,社科专业人员青黄不接,缺乏人手,于是就从社会上物色能够从事社科工作的青年人。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送了一篇文章给他们看,没想到被选中了。
袁训会:您那篇文章写的是哪个方面的?
王小鲁:是关于当时经济问题的一些看法。因为在农村插队很长时间,一方面接触到中国经济最底层的情况,农村的实际情况;另一方面,也因为自己对社会科学有兴趣,在农村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白天干活,晚上在窑洞里读书,读的基本都是社会科学方面的,包括经济、政治、哲学等。后来在工厂当工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写了一篇文章送去,表达对当时经济问题的看法,对文革时期的官方经济理论和经济政策有尖锐的批评。送去以后,得到组长林韦和其他一些老人的欣赏,挑进去了,所以说,这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和我差不多时间去到社科院的还有王小强,我们两个基本是同样的情况进去的,都是写了一篇文章。到社科院是在1978年,一开始当编辑,我们出了一个小的内部刊物叫《未定稿》。
袁训会:当时影响很大。
王小鲁:主要因为那时候《未定稿》胆子比较大,有不少当时在理论上犯禁的文章,在《未定稿》上都刊出了。包括在经济上主张市场经济(当时叫商品经济),政治上反思文革,批判文革时期的封建专制主义,批判特权,主张民主,法律上反对以言定罪,还有为彭德怀翻案,等等。
袁训会:也就是说,《未定稿》是一个内参性的刊物?
“三所一会”主要从事改革研究工作
王小鲁:对,就是我所在的那个小组办的。有林韦、李凌,他们两位50年代都曾经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或右派,年轻的有王小强和我,都插过队,还有其他几个人,一边编辑《未定稿》,一边自己写文章,发表文章。我在《未定稿》一待就待到81年,再后来就调去《中国社会科学》杂志当编辑了,干到了85年。
在《未定稿》当编辑期间,我参加了当时一个自发组织的小组,叫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就是一批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讨论,研究农村问题,到农村做调查,写研究报告。后来获得了一些中央领导人的支持,开始从一个自发组织变成官方认可的组织,设在社科院的农经所下边。因我当时还在社科杂志社工作,没把关系转过去,但从小组成立开始,我就一直参加发展组的活动,主要是跑农村调查,研究包产到户等等问题。当时这个小组写了很多调查报告,对那时的农村改革起了不小的作用。
其实,当时的最高决策层也非常关注农村的情况,但是通过官方渠道常常很难得到客观、真实的情况,我们组的成员以年轻人为主,没有什么思想框框,更没有什么这个不敢说,那个不能说的顾虑。做的就是到农村做调查,把实际情况摸出来。比如,当时那些率先搞包产到户的地方,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以安徽为例,搞了包产到户的地方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农民积极性上来了,收入一下子提高了,过去吃不饱饭的农民能吃饱饭了,然后相继盖房子,从茅草房变成砖瓦房,因为忽然间开始有钱了。我们所做的工作,就是把这些实际调查的情况写成报告,向上面反映。而当时一些领导人对这些情况很重视,所以应该说,在当时的农村改革经济决策过程中,决策者的推动和我们这些普通研究者的推动汇合到一个方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再后来,从84年开始,国家体改委要筹建一个体改研究所,当时也得到最高领导人的支持。85年,这个所正式挂牌成立,我是从筹建开始就参加了所里的工作,从正式成立就把关系转过去了。接下来几年都在体改所工作,主要工作任务也是大量的调查,研究当时经济中的实际问题,包括哪些方面改革有进展,有突破,起了什么作用,经济结构有哪些变化,价格怎样决定,等等。当时出了很多成果,公开发表了一些研究报告,也往上边送了不少参考报告,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当时中央的一些决策。
至于你问题里提到的“三所一会”,除了我们体改所以外,还有发展研究所、中信国际所和北京青年经济学会。发展所是属于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农研中心和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是一个机构,两块牌子)。大概再晚一点,中信又成立了一个国际问题研究所,这三个所的成员基本都算年轻人,当然也不太年轻了,我那时候三十多岁。很多人和我经历差不多,都是从农村、建设兵团或者是从工厂回来。虽然文革十年荒废了不少读书时间,但他们有在农村、工厂等社会基层生活工作的经历,在不同的地方共同关注和思考着整个国家经济、政治各方面的问题,这一代人可以说是思考的一代。恰逢改革开放这样的机遇,这几个研究所可以说是应运而生。
像我前边讲的,几个研究所做了不少研究,也出了不少成果。与发展所不同,体改所成立以后更多的不是研究农村,而是做城市经济,做各个产业的改革研究。实际这两个所的很多骨干都是来自农村发展研究组。农发组的组长是陈一咨,王小强是副组长,这一批人后来基本都进了这两个所。体改所从农发组来的有陈一咨、王小强、宋国青、白南风、杨冠三、我等等。翁永曦、王岐山他们四个人相对独立,只有王岐山是到发展所了,担任所长。翁永曦那时候在《农民日报》,后来调到国务院农发中心,他非常有才,当时杜润生很欣赏他,破格提拔,当了农发中心的副主任。但是之后就有人告他的状,说他是文革期间的“三种人”,写过批邓文章等等。事后我听说,他当时是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但是其中一些批邓的话是在当时的形势下编辑给他加上去的,但是他自己有口说不清,所以有中央领导人批示,说是这样的人要撤下来。撤下来后,有一段去当凤阳县委书记,在那儿干得很红火,后来县委书记也不让干了,又撤掉了,以后他就下海了。
王小鲁:说到北京青年经济学会呢,它是这几个所发起成立起来,吸收了更多的中青年学者参加,所以就有这么一个“三所一会”的说法。这几个机构在1989年都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在1985-1989年期间,这几个机构参与改革的政策研究活动比较多,做了大量调查,写了大量研究报告。
年轻人缘何能成为80年代改革的重要力量?
袁训会:前边提到的这些机构,应该说,主要的构成成员是以年轻人为主。但是今天我们回过头来聊80年代改革,很多人聊的都是吴敬琏、厉以宁这样资历比较老的经济学家,而那群年轻人给人的感觉是好像在理论史上消失了一样。
王小鲁:这个也很自然,主要是因为在1989年的事件中,这几个机构都被指责与动乱有关,之后机构被撤销或者改编,许多人受到冲击甚至一度失去自由,大部分人被迫离开了研究界。
袁训会:您认为当时是什么样的机缘促使这批年轻人成了改革的重要力量呢?
王小鲁:我觉得有这么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全社会有改革的共识和要求,特别是中央有一些锐意改革的领导人、决策者,他们积极推进改革,客观上也需要有人参与改革的讨论,做调查,帮着出主意、提建议,打破常规,突破传统观念的束缚。有这个客观需要。二是有这么一批在农村、工厂磨练过,有社会实践,了解社会基层现实状况和老百姓的需要,也读过书,有过很多自己思考的年轻人。他们思想活跃,没什么陈旧的框框,对改革有极高的热情。
我觉得,当时一些领导人是很开明的。我们那时候都没什么资历,都是年轻人,有的大学出来没几年,有的从农村或者工厂回来。但只要有新鲜的观点,或者有一些值得思考的看法,他们都会很认真的去听。这里就包括84年莫干山会议,一批中青年经济学者的讨论会,当时在会议上提出一些关于改革的思路,包括价格双轨制改革,还有一些其他的改革建议,他们都非常认真的吸收这些意见。
我在体改所时期,知道当时一些主要国家领导人都经常找这些青年经济学者去座谈、讨论。有时候他们到外地视察,也会带上几个人,一路走一路谈,在火车上、飞机上谈,听他们的意见,总的来说是很开明的。我记得1986年有一次我参加了当时国务院总理在中南海召集的一个座谈会,主要讨论关于推广工业承包制的问题。那时候我和其他一些学者对此都有不同的意见,我们认为承包制并不是一个规范的改革方向,而且会导致企业过度追求短期利益。
一开始交谈的时候,大家也听出来他好像有推广承包制的意向,所以有些人就很直截了当的说这个不行,有哪些方面的问题。也有人提出只有产权改革才能解决国有企业的问题。但在会上我就发现他一方面非常能听别人的意见,坐在那儿一直心平气和听大家讲,自己先不讲话。另一方面他自己对一些问题了解得很清楚,而且有很深入的考虑。听完了以后,他把他自己的一些想法讲出来。他说你们讲的这些道理我都听明白了,但是还有一些问题是需要考虑的。他说我们改革已经搞了这么长时间,但国有企业没有明显变化,死气沉沉,对市场没有反应。我们本来一直想通过放权让利和规范的利改税,一步一步地把企业推向市场,但是事实上效果不理想,大部分国有企业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只是有些试点搞承包制的企业变化比较突出,生产扩大,效益提高。所以他认为虽然这不是一个按规范的市场经济规则设计的改革,虽然企业有过份追求短期利益的倾向,但在当时的条件下是有必要的。追求短期利益比不追求利益、对市场需求没有反应要好。当然还有一些问题要在更长期来解决。他认为就当时情况而言,实行承包制比不实行要好得多。
袁训会:也就是说他本人对这个问题就有很深入的思考。
王小鲁:有非常深入的思考。
袁训会:而且还能用他自己的思考说服别人。
王小鲁:对,实际上我们当时就是被他说服了。我那时候也提出了不同意见,但是他讲完了以后,我真的觉得没什么理由反对。他考虑得很深入。我理解当时涉及产权制度和其他方面的一些改革在高层不能取得一致意见,不是短期内能推进的。而当前的问题需要解决,需要有所推进。
袁训会:我想当时年轻人的机遇,可能跟那个时候的时代背景有关系,因为整个国家受文革的冲击,人才稀缺。
王小鲁:对,有刚才我说的因素,同时正好又处在一个文革十年青黄不接、人才断档的时期,我那时没任何学历,初中都没读完就下乡了。能被吸收到社科院去,是因为人才断档,整整十年没有大学毕业生,特别是根本没有人学社会科学。我自己在农村、工厂的时候读了一些书,有过一些对经济、社会问题自己的思考。碰到了这么一个机会,就进了社科院。那时候我自己也没想到,只是把读书、思考当做自己的爱好。所以这是一个客观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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